康复者血浆治疗方案提出后,响应捐献血浆号召的痊愈患者也在增长。他也站了出来。孔岳锋是第一批感染者,是被治愈者,也是血浆捐献者。同时,他也是一名武汉的医生。还在治疗阶段,他就和同事讨论,如果这个事能扛过去,一定要献血浆,看看自己血浆里有没有抗体,能不能帮到更需要的人。
(拍摄丨远征 剪辑丨车怡岑 编辑丨吴家翔)
撰文丨袁琳
摄影丨远征
编辑丨金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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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月17日,在被隔离了将近一个月之后,孔岳锋第一次走上武汉的大街。街上没有什么人,车很少,空荡荡的,只有几个环卫阿姨和社区工作人员在忙碌。他心情愉悦,觉得自己像笼子里的鸟重获了自由。
孔岳锋是武汉第四医院放射科的医生,32岁。1月22日,他被确诊感染上新冠肺炎,经历过加重,减轻,最后痊愈。2月2日出院后在酒店隔离。
这是他解除隔离的第一天,他打算去医院做复查。他骑着一辆共享单车,新冠肺炎带来的乏力感还没有完全消失,体力还有些跟不上,他骑得很慢,中间还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一次。往常40分钟可以骑到的路程,这次花了他一个多小时。
孔岳锋心里是开心的。因为这次复查如果一切正常,他将有资格捐献出自己的血浆。每200毫升血液里的血浆,可以救治一位新冠肺炎的重症病人。
2月13日,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在新闻发布会上称,医院已经在开展恢复期康复病人的血浆输入工作,且显示出初步的效果,呼吁病愈患者积极到医院捐献血浆。18日,终南山院士也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,“恢复期病人血浆治疗在重症救治的临床情况上有明显效果,该疗法较为安全有效”。
孔岳锋在了解到呼吁的当天便联系了血液中心。几天后,他被通知可以前去献血。为了确保万无一失,他特意提前去医院做了一次复查。
感染者、被治愈者、血浆捐献者孔岳锋(左)
目前,全国新冠肺炎的治愈人数过万,响应捐献血浆号召的痊愈患者也在增长。但在不小的患者数目面前,血浆能够覆盖到的患者范围仍是狭窄的。也有人提出疑问:捐献血浆真的对恢复期病人的身体毫无影响吗?
孔岳锋是第一批感染者,是被治愈者,血浆捐献者。同时,他也是一名医生。他对个人经历的讲述和解析,他个人的治愈和血浆捐献过程,或许比其他人更有借鉴和启发意义。
以下是孔岳锋的自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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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院的时候,我跟同事已经讨论过这个办法。我说如果这个事情我能扛过去,出去我一定要献血浆,看看自己血浆里有没有抗体,能不能帮到更需要的人。我自己是医生,我猜想对于未知的传染病,特效药一时很难研制出来,如果一个人能够痊愈,那很可能体内会存在相关的抗体。巡查病房时有个主任过来,我给他提过这个办法,我说我愿意献血。
我是1月19日发现自己不对劲的。我开始发热,身体好像踩在棉花上,轻飘飘地。很明显,跟以前的感冒是不一样的感觉,我感冒一般是呼吸道症状,鼻塞之类的,但是那天,我发现自己精神很恍惚,发热,但温度又不高,最高的测量数字只有37.6℃。
烧了一天,紧接着其它症状就开始出现了。拉肚子,全身肌肉酸疼。因为我自己就是医生,根据这些症状,我高度怀疑自己是病毒性感染。
当时我们已经知道那个事情了(新冠肺炎),在医院见到了这样的病人,虽然已经采取了戴口罩、紫外线消毒等防护措施,但是对这个疾病的高传染性还没有引起重视,我也没有往自己身上考虑。
往前倒一下,我觉得可能是13日那天。我接触了一个病人,他当时来做CT检查,蛮重的,在那里起不来。我就特意过去把他扶起来,想问一下他的病情。我问他怎么样,多少岁了。他说41还是42,我说你是不是发烧了,他说是的,最高烧到39度了。他说他呼吸很困难。我当时看他的片子,肺部已经是我们所说的大白肺了,弥漫性的非常严重。
我很担心他,扶他起来以后,我就说你这个事情有点重,赶紧跟你主治医生去说。他没有戴口罩,我去给他找了一个口罩,他的家属陪他过来的,我蛮担心他的家属,也叮嘱了几句。他一直在咳嗽,对着我咳了好几下。当时我就戴了个普通口罩,接触的病人多,没怎么注意。
我们觉得不太对劲。当时有个护士一直扶着他,我本能地叮嘱她,我说回去你一定要洗手,注意戴口罩。她问我怎么了,我说这个看着蛮重的,回去跟大家说一下,这个事情可能有点不对劲。
20日我跟科室主任说了一下我的情况,主任非常警惕这个事情,他说你先隔离,休息一下。我就开始居家隔离。我们家有四口人,我们夫妻和不满两岁的女儿,我妈也在帮我带孩子。我待在家里最小的书房里面,将近三天没有出来过,平时戴着口罩,东西让家人送到门口,他们走开我再拿进去吃。
我20日查过一次CT,是正常的。22日我坐不住了,晚上又去了一趟医院,做CT。我后来反复地想,为什么我又去做CT呢,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我自己觉得有点不对劲。毕竟影像学检查的结果是滞后于临床表现的。
新冠肺炎患者肺部病情 图丨新华社
当时心态很复杂。一边心里觉得,这个事情应该不至于传染性那么厉害吧?有侥幸心理。我想再查一次,告诉大家我没有事,我想回去上班,因为大家都在上班。虽然症状有一些加重,但还可以忍受。去坐地铁的路上,我心里一直在想,我告诉自己我肯定正常,但另一方面潜意识又告诉自己可能有危险。很矛盾。
果然肺部就出现症状了,五个肺叶,每个上面都有病灶,是那种团块状的。
这个事情给我造成了精神上极大的压力。下一步如果恶化的话,我有可能呼吸会非常困难。我不敢跟任何人接触,也不敢回家。中招以后,我心里有点乱,跟科室同事说了一下这个事情,希望大家引起重视。也跟家里人说了。把那三天之内接触过的人都捋了一遍,给他们提醒。
我算是第一批发病的,入院还相对简单,床位还有空余,当时我顺利住院了。我们医院是疫情定点医院。一两天时间,医院立马就住满了。
还好当时我和身边的人足够重视。发热后我跟同事接触都隔着两米远的距离。至少,我的家人跟同事,没有人因为我被感染。这是让我感到欣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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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1月23日住进去,2月2日出院。大概十天时间里,最困难的部分其实是信心。过年那天我觉得我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。进去之后时间就变得没有概念了,那天突然有人说,今天是过年,我心态就崩了。非常感慨。本来还想着,因为最近几年老婆怀孕,生小孩,值班,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湖南老家了,当初就想今年回去看一下,因为我外婆年纪也大了。票买好了,班也都排好了,如果没有意外,那天我应该是在老家的。
想着自己家里人,想着同事会不会因为我感染,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,自己的情况,也不知道能不能扛过去。武汉也封城了,外面情况怎么样我也不清楚,对整个武汉也比较担忧。心里比较乱。除夕晚上我跟家人通了一个视频,我妈妈看到我手上的留置针,我看我妈妈脸上的表情,我说你在干嘛,我人挺好的。
过年那几天也是我病情最重的阶段。最大的反应是没有胃口,吃不进东西,心率也加快了,呼吸有一点喘,整个人没有精神,一天可以睡十几个小时。但总体上还好,能够忍受。毕竟我在部队呆过,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。
但是心情非常不好。因为这是一个新的疾病,不知道病会进展成什么样,担心家人和同事会不会因为我被感染。每天想东想西。着急,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在群里发积极的消息鼓励大家,让大家有信心。
在病房的时候,我也在朋友圈写过几篇长文,想告诉大家这个事情要引起重视,但是不要恐慌。我说这个病的传染性很强,但是毒性不强,我们首先要做好防护,保证自己的营养。我说这个病毒毒性对大部分人而言不会很强,不要恐慌。
孔岳锋说:面对疫情,不要恐慌
我住的病房有三个病人。只有我一个是医护人员。医院是把重症和轻中症分开收治的,我们三个属于中等的。当时也没有特别的治疗办法,大部分是依据指南来治。我当时的药只有抗病毒和抗生素,但我对左氧氟沙星反应挺大,打了会恶心呕吐,胃酸都吐出来,我就要求把这个药停了。我给医生说,按照非典的经验,重症病人就要用激素,我说我现在还好,不用激素药。如果我意识不正常了,你们该怎么弄就怎么弄。
从29日开始,我的食欲恢复了,因为之前我是基本上吃不出味道的,也不觉得饿。都是强迫自己必须吃,不然营养跟不上。29日突然就感觉到饿了。精神也好了一些,不需要睡那么久了。
我的个人经验是,感染后轻症患者如果想早一点恢复,最重要的是休息好,营养要跟上去。还有就是必须,一定,要有信心,精神非常重要。
我意识到这个问题,是我比较重那几天,网络上那些信息甚至跑到了我梦里。我开始做噩梦了,白天忍不住去刷各种消息,我梦见自己病情加重,甚至“升天”了。这个事情突然提醒我了,网上那些真真假假的信息太多了,对患者是很干扰的。我就给病房里的人包括同事都呼吁,大家尽量不要去看那些信息了。我也必须要调整心态。我以前也碰到过有些病人,信心垮了之后,病就进展得很快。说到底就是自己放弃自己了。
后来克力芝被发现有效之后,他们也问过我,我说我暂时不用,给别的重的人用吧,因为我感觉我基本上已经扛过去了。
症状缓解之后我提出想做一个核酸。我当时想的是,如果症状很轻了的话,干脆让我出院算了,我看到外面很多病人很重症的住不进去,其实是很难受的。这个资源这么宝贵,应该给更需要的人吧。我们医院是第一批定点医院,病人大批涌入,人员超负荷,医护人员也非常辛苦。我12年甲流时也穿过一段时间防护服,知道那种难受的感觉。
1月29日和2月1日做了两次核酸,都是阴性。然后2月1日又做了CT,显示已经明显好转,符合出院的标准。2月2日我就出院了。十天里瘦了3公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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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没有回家,找了个酒店自己隔离。在医院的时候,我老婆就想给我送东西来,我坚决不同意。从家里骑到医院要一个多小时,外面很不安全。我非常感谢我的同事,我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,连手机充电器都没有。所有生活用品都是他们给我买的。在酒店隔离期间,我的三餐也是同事们每天送来,送到房间门口,我再出去取。他们也很忙,还一直照顾我,我很感谢他们。
在酒店的十几天,我变成了一个心理疏导的角色。我有时会写点东西,鼓励大家。我接到很多电话,一些朋友,同事,有些是认识的,有些不认识,很多人来向我咨询肺炎的事。我就用自己的经验鼓励他们。有一个印象深刻的人,他是一个警察,是通过别人找到的我,他直接在微信里哭了,我一直安慰他。他说他妈妈,爸爸,包括他,全家都被感染了。我仔细问了他们家的情况,年龄,疾病史,我感觉他们都还好。我就说了一句大话,我说我以人格担保你不会有事的。我教他怎么开导他妈妈,可以提提二胎的事,多转移老人的注意力。后来他给我发消息,说他已经解除隔离,慢慢恢复了,全家都好转了。
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,也是我的家人,同事在开导我,安慰我。所以我出来以后,别人需要我帮助,我肯定希望能在关键时候拉别人一把,给别人树立信心,让他们也恢复得好一些。
孔岳锋献血时,与血液中心的护士们交流
2月13日我见到了金银潭医院的呼吁,说新冠肺炎康复的,我们需要您的帮助,下面有留几个电话。我给血液中心打了电话,说了我的情况,我说我还有几天就过隔离期了,需要的话给我打电话。17日他们给我打电话,我说我先去医院做个CT复查一下,确认正常后就约了18日上午的时间,他们会来接我。
17日是我解除隔离的第一天。我骑自行车去医院做了复查,CT显示一切正常。体力还是下降了一些,所以就慢慢地骑,中间还休息了一次,以前四十分钟就能骑到的路程,那天骑了一个多小时。
18日上午10点左右,我被接到血液中心。献血浆是预约制的,那里的人不多。很巧的是,我居然遇到了两个同事,我们差不多同样时间发病。到了以后我们先抽血,对我们的血液进行化验,看你合不合格。过了20分钟,他们说我的血液是合格的,让我填了自愿献血的申请表格。
血浆捐献跟献全血是不一样的。他把你的血液抽出来,通过机器进行循环,把血浆提炼出来,再把剩下的血液回输到你身体里。他们只需要血浆,因为血浆里才有抗体。通俗地讲,人的血液分为血浆和血细胞,供氧靠红细胞,免疫靠白细胞,凝血功能靠血小板,但他们只需要血浆,其他的会回输回去,同时会给我们补充相应的生理盐水,把这部分液体补上。整个过程大概一个半小时。
所以严格来说,捐献血浆对身体会有一点影响,但影响不大。就我个人的观点,献完血浆以后,休息个几天,多吃点鸡蛋,多喝点牛奶,多喝水,可以缓过来。当然刚做完献血,我建议还是要保证休息,不能熬夜。总体来说,我认为是没有危害的。
有些人对献血浆有点害怕,我也能够理解。我去之前也犹豫过。毕竟身体相当于大病初愈,会不会对身体有影响,我不是这个专业的,没有那么确定,去之前查了很多资料。
最初我是想献200毫升的。因为200毫升可以救一个人,400毫升就可以救两个人。那里有个专家明确说,血浆对重症患者的治疗效果是很好的。但是我以前献过一次400毫升的全血,当时身体很不舒服,明显回不过神来了。我说要不这样,你抽到200毫升的时候给我说一下,如果我觉得身体扛得住就继续。到200的时候,他提醒我说200到了,我感觉自己可以耐受,最后献了400毫升。当时我就想多救一个人吧。
同事周敏也在新冠肺炎感染治愈后捐献血浆
献血回来以后,我觉得对精神还是有一点影响,比较嗜睡,下午回去断断续续睡了几觉。感觉也缓过来了。
我现在解除隔离了,但还不打算回家。再休息几天,我就可以回去上班了。说实话,被感染过一次,我挺怕第二次的,所以安全防护肯定不能松懈。
我很久没有抱到孩子。想回去看一下小孩,抱还是不敢抱,给家里买点东西带回去。医院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准备上。18日去医院路上,我看到有些环卫工人戴着口罩搞卫生,人家也是拿命在工作,大家都是很伟大的。 我个人的观察,至少最近几天,外省援助来了之后,方舱医院实施以后,情况在好转。刚开始总有人向我求助,要我帮帮忙,我也实在没有办法,我一个普通医生能有什么办法呢?现在,至少我知道的感染者,全部都收进去了,也有陆陆续续出院的。有几个还向我表示了感谢。总之,希望这件事尽快过去吧。
出品人 | 杨瑞春
主编 | 王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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